赵汀阳在一篇文章中说到,由于医学和数学的专业性,人们不敢随便地批评,可是艺术也有其专业性,人们却觉得可以随便批评。类似的说法在弗洛伊德给爱因斯坦的信中也出现过:您的学说没人敢说三道四,而我的学说谁都可以骂上几句(大意)。这两段话是我在读到《中华读书报》上一篇关于行为艺术的文章后产生的悲愤的联想。其实作者的用意本来是挺同情行为艺术的,对它屡遭警察弹压是“哀其不幸”的,并且提出一个希望开恩,变得弹性和刚柔相济的橡皮提案来,倒也是用心良苦。可惜由于这位先生对于行为艺术太外行,结果一定是帮了倒忙的。要知道整个这套立论的前提是:行为艺术是“私人秩序与公共秩序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以及前者不可改变的失败”,这已经暗中把艺术与罪犯和疯子划上了等号,这就把艺术合法化话语系统中已经验明正身的东西重新放回一百年前的对抗的早期先锋派境遇之中了。至于把李白的“力士脱靴”和名士狷狂的段子说成行为艺术,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因为我还耳闻过不少比这更嚣张的胡说八道:有人说希特勒也是行为艺术家等等。可恨的是不但狗屁不通的外行们这么说,就是在行为艺术家的圈子里这么说也颇时髦。前者主要是暗中迎合了诬蔑前卫艺术以泻自己搞不通之愤的快感,后者则是为了有意贬低自己的工作来抬高自己的姿态。
立论的误区是把行为艺术等同于反社会行为,特立独行惊世骇俗。这种误解并不是凭空出来的,的确有一路行为艺术是反社会的。超现实主义教父布鲁东在1929年曾经扬言:最简单的超现实主义行为就是像一个无政府主义的恐怖分子一样拿着左轮手枪在大街上向行人随意射击。无任何合理动机地对正常的社会规范进行糟践,或对自我进行伤害,这是由达达主义所发明,由安德烈下纪德所命名的“无故行为”。达达是对文明的绝望,尤其是对第一次世界大战这种吞食了百万人命的文明的绝望,反对这种文明在我看来好像非常人性。由于对理性和文明的怀疑,转而相信偶然性意味着无序之美的机遇,相信无意识的深渊中暗藏着新文明的被压抑了的可能,这在我看来都是非常合乎逻辑的推论———别忘了超现实主义的疯子们常常自以为是社会主义者。反社会的艺术行为是现代主义的历史阵痛,这仅仅是现代艺术所拓开的多种可能性之中的一种。何况随着现代主义在二战后的全面胜利,现代主义的主要问题已经由与大众社会的不和谐转变为它的制度化和商业化所带来的副面结果。很多行为艺术已经成为经典在美术学院被讲授,并且把美术馆当作自己的高级轿车。警察站在杜尚的小便池展品边要求参观者眼看手不动,而且还有很多人在不懂装懂地大谈行为艺术。随便举一个著名的反例就可以证明把行为艺术等同于反社会行为有多么不妥:罗马尼亚的包扎艺术家克里斯多把人家柏林的议会大厦弄成那样,那可是德国议院表决通过的。包扎的建筑前的广场是人民的节日盛会,有很多人在那儿照全家福,警察在现场维持秩序,一派祥和的气氛。如果按照《儒林外史》中西湖名士撒酒疯的标准,不知会不会有人想这算不上行为艺术,柏林街上那些醉汉才算。
艺术家是反对现存秩序的革命者,这种信念是典型的早期先锋派的乌托邦。它与上个世纪末成形的波希米亚流浪汉的形象的结合把实验艺术塑造成一种正邪兼修的另类。可是人们在谈论凡高那愤世嫉俗的耳朵的同时不要忘记今天它是挂在亿万富翁客厅里的奢侈品。今天的艺术需要的不再是弄得鱼死网破的勇气,而是注入鲜活想象力的机智。艺术是想象力的游戏,它当然会超越现存秩序。其实,提供了另一种可能的存在状态的艺术品,本身就是指明了现存秩序的合法性并不是天经地义。在这种意义上任何创造性的活动都是一种革命性的力量。但自由经常不是表现为针对,而革命更不同于颠倒。恰恰是成心做对的假想敌心态经常会妨碍艺术家的自由。李敖说:我这辈子跟国民党缠斗结果“与子偕小”,就是这个意思。实验艺术有时表现为脱轨,但不是强迫性对立思维,后者算不上脱轨,只是在同一条轨道上掉了个头,其自由是非常有限的。不能把所有的反社会行为都说成是行为艺术,这应该是起码的逻辑公德。
这个问题之所以需要加以澄清是因为把反社会行为等同于艺术行为有明显的误导效果,我指的是在警察同志那边。李白撒酒疯和希特勒杀犹太人都是放纵一种压抑并且受到一种特定观念的驱使,不是探索性的精神活动,把这叫行为艺术不但太不负责,而且对那些真正严肃的行为艺术太不公平。这是我们的艺术和我们的警察都不够成熟的表现。如果行为艺术要靠警察的干预来证明自己的前卫,那是行为艺术的媚俗。如果警察分不清行为艺术和坏分子,可以请艺术批评家给他们讲讲课。但是把撒酒疯说成行为艺术同时也就等于把行为艺术说成撒酒疯,这只会加重这种不成熟。附带说明一下,行为艺术也不是因为不满批评家的管制才产生的,这是那篇文章的又一个误解。其实,因为不像绘画之类的东西可以买卖,可以通过画廊等途径传播,行为艺术一直跟批评家们合作得最好,而且,艺术家们也没有幼稚到分不清批评家们和真的警察谁更厉害。他们倒是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跟不法分子的区别警察应该是清清楚楚的。
刘淳的《中国前卫艺术》中写到的那个在美术馆卖虾的吴山专,最近在《芙蓉》上发表了他的小说《今天下午停水》,尽管这是一个独立的作品,还是可以有力地证明卖虾是深刻的艺术思考的结果。